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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归故里

银角dah此地之外银角dah约 5221 字大约 17 分钟...

有古老的传说,羽毛衡量灵魂的重量——他的魂附着在那跟羽毛上,回到亘古不变的时间身旁。

异客死亡的时候大家才惊觉对他的认识原来真的少之又少,尘埃无言经过又落下,自以为熟悉他的干员沉默半晌最后接受现实,他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有着怎样的故事,没有人说得上来,于是葬礼的气氛顿时难堪,好像在哀悼一个到头来连兴趣爱好都答不出的陌生同事。有人在小声啜泣,更像是在哀悼这份被人遗忘的陌生。直接死因是任务。根本死因是矿石病恶化到拉不回来的地步。没有尸体。衣冠冢。被矿石病消磨殆尽的躯体只能停留在最后一次呼吸的地方,然后明亮的火光骤然窜起,散成星星点点的光。他们最后只带回来一件白衣和一根幽蓝色的黎伯利羽毛,白衣疲惫褶皱,羽毛颓然毫无光泽,凌乱交缠,羽根粘满泥沙,放在龙头下反复清洗都冲不掉,只有说不清的深红色液体汩汩流淌,像是血。

他最后像是睡着了,很安静。那个干员愣愣地说。过分安静。他跟着补充,像是什么必须要说的事。

全舰广播,讣告打头,干员异客,于任务中牺牲。罗德岛不会忘记。罗德岛永远铭记。即使罗德岛不复存在,他为罗德岛所做的一切,也在大地上留下轨迹*。愿他安息。短暂的默哀后跟着例常通报,天气正常,航线正常,行驶正常。飞鸟坠落高塔,溅起几声叹息,也就这样了。小型的葬礼在甲板上举行,愿意来的话可以参加,或者放上一支白花。这是罗德岛一贯的传统。这片大地依旧,所有人都是它微不足道的旅客,只不过异客孤独得更彻底一些。大家早已习惯别离。逝者的遗物通常会交由其亲属或者朋友,而异客显然两者都不占。主持葬礼的医疗部干员迟疑地把仿佛怎么都洗不净风沙的白衣仔细折叠好塞进塑封袋里,连同那个苍老的羽毛。不出意外的话,这最后的痕迹会在罗德岛底舱的历史遗留物品部找到属于它的一格,再附上最后一篇落笔在“异客”上的报告,永远尘封,直至风化。

本该是这样。如果凯尔希没来的话。

甲板上的人群稍微凌乱:大家纷纷起立,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凯尔希亲自来到了这场本来冷清的告别会。“艾利奥特·格罗夫。”她朝周围向自己示意的人群点头,开口就直奔主题,“黎伯利。哥伦比亚人。萨尔贡最后一位沙卒,曾隶属布莱恩创生科技研究所。十三岁跳级毕业,随后进入当地科学院进修源石技术学科。十六岁,被索恩教授相中,当作贴身助手培养。三十八岁加入罗德岛,代号异客。于一周前下午三点零九分,萨尔贡中部,伊巴特地区矿石病急性发作病逝。享年四十五岁。罗德岛会永远铭记。”

每个字干净利落,发音清晰,工整地宛如教科书上的格式,略去那些漫天黄沙中不便叙述的彷徨,只留下最体面的部分,作者即是她本人,而内容仍在一刻不停地增长。从最后一排走到第一排,鞋底踏过人群的影子,最后一个字落下,一只黎伯利四十五年的生命就被叙述完整,简明扼要,骨架孤独空旷。人群下意识低头默哀,这次安静从容很多,知道了默念谁的名字,知道了默念他魂归哪里。没有人惊讶凯尔希知道这些,因为她从来无所不知。

她冲愣愣的“牧师”点头,伸手:“交给我处理吧。”

干员反应过来,把白大衣和羽毛慌忙递过去,不自禁询问道,医生,您看上去很熟悉他。

某种意义上说,是的。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不会忘记每个人的故事。凯尔希再次点头致谢,凝视了一秒那根疲倦的羽毛,低声念了几句哥伦比亚古语,发音像诗。所有人屏气凝神。直到尾音落下,她抬头看向前方,没有稍作停留,又直接转身离去,从无措的人潮中。

艾利奥特·格罗夫的死亡报告已经悄无声息地叠放在凯尔希桌上,不厚不薄一沓,不轻不重一生。拉开椅子,遗物放在手旁,她拧开钢笔,吸水,一项项签字:凯尔希。凯尔希。凯尔希。她绿色的瞳孔平静地扫视每一个数据,每一条履历,每一份档案,好像这只不过是又一次的例行检查,橘红头发的黎伯利彬彬有礼地说着“您”,哪怕他的样貌开始衰老,瘦削,疲倦,蓝色耳羽长时间才抖动一次,无动于衷地听着自己例行警告源石浓度又突破危险的数值。

“你会死得更快。”她给很多人都这样下过通知书。

“您二十八年前也是这样说的。”他流利地回答。

“如果你坚持这样选择,并准备好承担这一行为的后果。”她抬头对上黎伯利似有若无的笑,像是在讥讽,又像是在怀念。

“您总是这样说。”

“人如果频频流连于过去,这通常不是个好兆头。”她起身,脱下一次性手套扎好丢进医用垃圾桶,拧开钢笔盖,在新鲜打印的报告书上签名:墨绿色的。凯尔希。而异客就坐在对面的窄沙发上,手机械地按着棉球堵住早已不再渗血的伤口,注视着钢笔锋的每一个拐角。

现在她又用自己的名字给艾利奥特的死亡画上最后的句点,作为其尘封的封条。有始有终。纸页崭新,纸锋锐利,但凯尔希从来不会划到食指。翻页。翻页。翻页。凯尔希。凯尔希。凯尔希。最后一个名字签下,一只黎伯利四十五年的生命就被封印完整,干净利落,抽丝剥茧。

轮到这包遗物。她没有试图清洗满是黄沙的白衣和羽毛。沙粒和尘埃,鲜血和泥土能告诉人们走了多远的路。凯尔希从来不会主动去抹杀痕迹的存在,而是原封不动交还给生命本身。透过痕迹她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很多东西,比如这件白衣和这根羽毛应该是故意留下的。比如这次行动的根本目的。比如在许多干员眼里异客看似突然的死亡。

所有的条件叠加,轻松得解。凯尔希一眼看穿。

他只不过想——魂归故里

七年前加入罗德岛的时候,异客发现自己低估了这艘船对凯尔希的重要性。他花了一周就对所有他的权限能够到的地方了如指掌,凯尔希的办公室着重标记,周围的三处应急通道、两处隐藏出口也已收入眼里。毫不意外,凯尔希常常不见踪影,行走到大地不知哪个尽头,短则几天,长则数月,但她总会回来。也不知道又去当哪里的大善人,秉着无私的人道主义精神,救了几个孩子、中年人、或者老人,异客不无嘲讽地想,抑或者给他们选择。

选择。人能有什么选择,永远是被命运追赶着两害相较取其轻,却总有人感恩戴德。二十多年前相遇的时候他只到她的半腰,不情不愿地仰头看她,被护在怀里的时,久违又异样的错觉漫上皮肤,好像她是他冷漠无情的母亲,青春期的飞来横祸砸得他头昏眼花,而她只是说你长大了,自己选择吧。现在的艾利奥特高出凯尔希几个头,臂弯可以轻松地圈住罗德岛最高领导人之一,可他穿过二十二年萨尔贡的漫天黄沙,依旧像个找不到路的孩子,仓惶追上过去的影子,一声声问她,这次您还会走吗。

你无权过问。她说话的时候,抬眼看他,依旧像个大人,把不懂事的孩子拒之门外。

去求凯尔希一个方向简直就是去问这艘船终点会驶向哪里一样:毫无意义。他滴水不漏地完成交给他的的任务,哪怕那与他能做到的相比简直就是出门解决晚饭的难度。然后发呆。他只有例行检查的时候能和凯尔希有半个小时的相处时间。每月一次。他习惯从脚后跟踏出办公室时开始计数:还有720小时……

没有方向。凯尔希并没有给他方向。

五年来他们见了不到六十次,有几次例行检查交给了其他干员。除此之外,再无交集。多么可笑啊,凯尔希是吸引他整个人生变轨的恒星,当他像个无头苍蝇乱转的时候才发现,有着不计其数的小行星也围绕着她,自己不过是不足为奇的一颗。

在第五年第一次被疼痛唤醒的夜晚艾利奥特愤怒地睁开双眼盯着黑暗,船舷处的拍打声告诉他外面在下雨,宿舍的冷气制造机显得潮湿,而门板上的行驶记录仪尽职地告诉他,他们的确行驶到了哥伦比亚,名义上他出生的地方。老兄,去你的故乡看看吧。自来熟的工程部同事几天前的话语划亮在他的脑海里。与此同时一个绝妙的想法呱呱坠地。

于是异客踏上阔别近三十年的故土,像幽魂游走街头,直到停留在占卜摊前,像是终于从梦里想起来什么,程度很轻地被触动。他又原地神游,想了好几秒的老伊辛,直到面前的年迈女性萨弗拉张开牙齿掉光的嘴巴颤巍巍地告诉他,年轻的孩子,是否被爱所困扰?雨季的哥伦比亚氤氲着潮湿的蒸汽,街角有只菲林在吆喝玫瑰。

我已不再年轻。回过神,艾利奥特平静地指出。

恕我冒犯,对老妪来说,都是孩子。老妇人含糊不清地嗫嚅。

那我对她来说也是。艾利奥特咽下这句话,递给老萨弗拉一枚金币,转身走入雨雾。

这太荒唐:谁有资格去跟凯尔希奢求爱?谁要去跟凯尔希奢求爱?痴人。疯子。傻瓜。三者集大成就是他自己。他不需要任何声称能看破时间的预言家来给自己占卜,因为他爱上的就是时间本身。艾利奥特在客流量稀少的咖啡馆外坐了整整一个下午,黑咖啡从热气腾腾到冰凉。他凝视着男男女女挽手走过,都那么年轻。他和凯尔希,哈!她是无法想象的年老,而自己是现实的年老,再加个体衰,他们之间最不可能产生的就是爱。他已经被时间抛弃了。他从孩童长到奄奄一息的中年人,时间冷眼相看,无动于衷。他看到衣冠楚楚的绅士撑着伞走过,腋下夹着报纸和牛皮袋。他本可以是其中之一,以他的能力,作为格罗夫先生跻身哥伦比亚最顶尖的源石技术科学家只不过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的问题,然后健康地、充满活力的走在潮湿的雨雾里,而不是现在这样,”用额头中央的宝石装饰物”作为绝妙的伪装和玩笑说给每一个无聊的人,并对罗德岛最高领导人做着荒唐的梦。

艾利奥特一口咽下黑咖啡,很苦,但他像浑然不知。哥伦比亚的各个角落都没有他的影子。他开始感到无聊,两日后就租车离开,头也不回,哪怕这注定是他最后一次踏上这片土地。

那是计划的帷幕,加入罗德岛的五年后。至此,他开始谋划生命中最隆重、也是最后一次的谋杀:他自己。孤注一掷。他深深怀疑自己死亡的时候那双绿瞳是否会为他波动一秒。多么游刃有余啊凯尔希。任何亡者的哭声都追不上你。但值得一试。毕竟他无需承担失败的后果。

“告诉我晚期会怎么样。告诉我病发的时候会怎么样。”———源石浓度像刹不住车似的飙升。体内开始出现浓稠的晶状体,再到结晶,刺出皮肤表面,压迫脑神经导致的头痛。牙龈出血。皮下瘀斑。头痛。呕吐。咳嗽咳血。极度消瘦。

一一应验。异客像是观察实验现象一般,几近痴迷地看每一项症状发作:太久了。太久没有值得他全神贯注的事情了。他极善于忍受痛苦,或者说是无所谓,竟像个真正的机器。他无动于衷地吐掉松动的牙齿,闭眼睡觉就权当治愈灼灼燃烧的头痛。他把咳出的血收集到试管里测量记录,再穿上宽松的衣服盖住愈来愈清晰的肋骨和刺出的源石。他做的梦愈来愈颠三倒四,常常发烧到高温醒来,眼前还是少年时代萨尔贡漫天的黄沙,和那个藏在黑色面纱下的碧绿瞳孔。他翻身下床,橘红色的头发盖在他身上像盖住一个濒临溺死的人。他云淡风轻地包扎好垃圾桶里的呕吐物和血块,然后体面地走出宿舍,对来往每一位他并不关心的人礼貌有加。

所有人都对异客每况愈下的身体毫无察觉;可能是因为凯尔希熟知自己的过往,他拥有一个单人间,于是他有着充分的实验自由。只有凯尔希知道。只有凯尔希知道一切:他每月一次走进她的办公室,脱下宽松的衣服,裸露清晰的骨架;张开口腔,任由小探灯一个不漏的扫过缺口;脑内压迫的结晶暴露在CT成像下;感受她的手指隔着手套在自己的皮下瘀斑和结块上一寸寸摸过;再在她的注视下咳血。

———看啊,凯尔希。我衰老,狼狈,羽毛失去光泽,浑身的血液系统苟延残喘。我是只奄奄一息的旅鸽,死亡盘桓在我腐烂的气息之上。而您,依旧年轻,自我幼时在您面前捏碎结晶样本到现在,您毫无变化,而我迅速凋零。凯尔希,您是不是早已习惯这些?您的眼神甚至都不会变化一下。我在您的眼里,究竟有没有超过一堆血肉合集的意义?

“我来找您拿抑制剂。”他轻描淡写地擦擦嘴角,抬眼去看凯尔希。有点模糊,顶灯显得刺眼。他意识到脑内结块已经压迫到视神经了。下次把椅子搬近十公分。

“再毫无节制地使用源石技艺,你会死得更快。”凯尔希浏览着打印出来的报告,并没有接他的话,“遵从医疗部干员开给你的医嘱,你远可以活得更久、更舒服。”

他稍微容许自己的脊背陷进这座沙发;他头一次觉得很柔软,而自己的背的确疼得厉害。或许只是因为凯尔希在对自己说话。“您二十八年前也是这样说的。”他即答道。

他算计自己就像衡量一颗螺扭的尺寸,精准,冷酷,毫不吝惜。自己的死亡是他四十五年来制造的最后一个战争机器,目标凯尔希,成功预测几乎等于零。这会是他人生中布下的最后一次网,耗尽心血,代价生命,而要达成什么目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好像他来罗德岛就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一个终点为死亡的方向。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毫无保留地透露给凯尔希他在谋划什么。二十八年过去,在凯尔希面前他似乎永远是被一眼看穿的逞强的孩子。他故意让伤口恶化,再递到她面前,递到这个看过无数人死亡的医生面前,去奢求什么?

计划如他所愿的展开。倒数第二步是亲自将萨尔贡地区的任务申请送到凯尔希手上,那个让他前半生作呕不止、十多年未曾踏上的地方。他镇定自若地敲门,走进去,神态自若地把申请报告放到面前,萨尔贡几个字写得飘逸又张扬,像叛逆的孩子。总是孩子。再安静地看她拧开钢笔,看她流畅地签名。漂亮的签名,“凯尔希”,好像回到了一切的开始,从这个签名开始,再到这个签名结束。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的话。” 凯尔希只是这样说,绿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看看!多么漂亮,多么冷静,艾利奥特以自己为代价编织的选择送到她面前,就这样被这句永恒不变的话给送了回来。又是她给我选择。又是我问她答案。凯尔希,凯尔希,多少人当着您的面去送死,而您是不是从来不插手他们的选择,像那真正亘古不变的时间,只是围观,只是看着,用堆积在周身的尸体来丈量过往?

“我别无选择,您一向知道的。”异客嘲讽地说,随后致谢,转身离开。

轻轻关上门的时候他无意从缝隙中瞥了最后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从那根脊背上看到了无法言说的老态和疲倦。再定睛。祝您永远年轻。他轻声道。

三天后启程。四天后到达伊巴特地区赤角小镇的遗址。随行的医疗干员惊恐地发现异客的病变远比报告即其表露出来的中严重百倍,顿时结巴起来了,手忙脚乱地翻抑制剂,而异客只是耸耸肩,制止了她。

“你们最好现在把我送到那栋破房子里,堵上门窗,别让粉尘扩散。”————不出意外的话,自己的死亡报告会交到凯尔希手里,一如所有人。她那平静如深不可测海底的绿瞳会从自己最后的痕迹上扫过,再在签上签名。像是签在他的墓碑上。这就是计划的最后一步。

他闭上眼。二十九年来,他头一次觉得萨尔贡是如此的安静。风扬起黄沙呼啸而过,浑身风尘的旅鸽走进自己设计好的睡眠。他的肉体散作星辰和他的老师葬在一起,至于灵魂:萨尔贡地区有古老的传说,人们用羽毛去衡量灵魂的重量,重者下地狱,轻者上天堂。

他的魂附着在那跟羽毛上,回到了亘古不变的时间身边。

无论如何。我魂归于您。

(责任编辑:瑶濯;网页排版:武乙凌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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